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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纬度飑线 – 窦英新

窦英新

必须要写点儿什么了

中纬度飑线

国作登字-2021-A-00115066

1、唐敖

我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,我喜欢喝火车上的开水。

作为饮用水,它有着公认的缺点:杂味。它脱离了我们对水的需求定义:纯粹、无味、透明。

这水的杂味,却正是令我着迷的所在。那复杂的味道,绝不是为了装饰和渲染。原始、正宗,没有提纯。远胜过纯净水的寡淡无味。

这水,要在火车上喝。

在颠簸的火车上,在嘈杂的车厢中,在拥挤的座位里。接一杯开水,等它变凉,然后喝上一口,别有一番滋味。窗外闪过无数风景,如摇动电影放映机,如乘坐时光机。

电影里喜欢把火车当作时间和人生旅程的隐喻,如《薄荷糖》、《路边野餐》。传闻最早留下来的电影也是《火车进站》。火车,一个工业时代的 icon。乘坐火车,开启旅程,品味人生?

现在高铁上的开水已经没有什么杂味了,感觉人生也寡淡了很多。

大学毕业后,我在一家海运公司做出纳。董小姐是我们的一个甲方客户,我们叫她董小姐完全是因为宋冬野那首歌。董小姐虽风韵犹存,也仅限于犹存。

年终,董小姐请我们北京公司的同事吃饭。为了增进彼此间的了解,她提议做一个游戏。游戏规则很简单:每个人都说一件自己做过,但别人没做过的事。如果你说不出来,或者在座的其他人也做过,那你就要喝一杯酒。从董小姐开始。

她说,我结过三次婚。

我们老板说,你这个可以直接过了。

有人试图以读过某某大学的某某专业蒙混过关,被全票否决。有人说自己在某某路骑某某牌电动车上班,被罚两杯。无奈之下,有人主动曝出自己还是处男。轮到我了,有那么一瞬间,我想说出我的秘密,当然只是一瞬间而已。我没说话,仰头喝下了自己的酒。

真是一个很棒的游戏,这个游戏让我们认识到,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独一无二。游戏很快进展不下去了。董小姐再次提议,我们每个人都来讲一个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真实故事。

我讲了同学王承志的故事——

有一年,我大学放寒假回家,别人跟我说,我们找王承志喝酒去吧,他刚出狱。

某天晚上,王同学喝多了,骑摩托车回家,然后一头栽进了麦子地。人没事,摩托坏了。他爬起来,准备在马路上拦个车先回家。

大晚上的,荒郊野外,一个醉汉。没人敢停车。于是他生气了。硬拦下一辆面包车后,把人打了,抢了车,开回了家。

第二天,警察到他家的时候,他还在床上没睡醒。

我讲完这个故事,大家纷纷夸赞这个大哥牛逼。我接着说,我这个同学后来去学了电焊,手艺很高,两根细细的铁丝都能焊起来。董小姐需要的话,可以找他去焊船。

董小姐说,我可不敢用他,怕他把我的船开跑咯。

2、王四海

听到承志说出那句话的时候,我在电话这头,脑瓜子嗡嗡的,似乎聋了一小会儿。得缓了好一阵儿啊,我跟他说:要下雨了,你先回家。

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,给于德顺拨了电话——我儿子出事了,你帮我一个忙。

安排好于德顺,我又给承志拨了一个电话,让他先藏起来,天黑再回家。

我把承志的大阳摩托车推进三轮车的后斗儿,盖上防水布,又放了一把锄头。出门碰见邻居刘嫂,跟她打招呼:要下雨了,我去地里刨个沟,排水。

到达西门崖的时候,乌云已经很厚了,路上没什么车。把握了一下坡的势度,我把摩托车滑进了地里。玉米的高度已经能将它淹没。

于德顺的面包车很快就到了,我坐进副驾驶和他说了计划。他说没问题。这时我想起一个细节,又回去地里,找到摩托车,扽掉了几根电线。

西门崖到我们村没有路灯。我和于德顺换了车,我把于德顺卖菜用的面包车径直开回家,故意没关大门,这样警察来找也方便。这时候天开始下雨了。我穿上雨衣,里面还裹了一把伞,走到村头,把伞给于德顺,让他现在报警。然后把我的三轮车开了回去。

王承志到家的时候,已经凌晨一点了,雨下得很大。他换下衣服,他娘把衣服塞进灶台里烧了。衣服很湿点不着,浇了点汽油才烧着。我把计划告诉了承志。陈黍村在北,西门崖在西南。你就说你喝醉了,在西门崖把车摔了,然后抢了一个人的面包车回家。这样还有一个证人,就是你顺叔。之后,我们对了一遍时间和经过。我给了他半瓶酒,嘱咐他喝完睡觉。

我给王承志造的不在场证明,确实瞒过了警察。但不懂法啊咱,没想这个事儿被判成了抢劫罪。和解也不行。最后王承志判了三年半。

3、于德顺

我家兄弟姐妹七个,四男三女。我们四个男娃的名字分别是:风调雨顺。我最小,捡了一个顺字。小时候家里经常吃不饱,我个子最矮。

18岁的时候,我跟着二哥于德调出来打工。二哥不喜欢这个名字,工友们总叫成驴的屌,他便自己改名叫于德周,把言字旁去掉了。后来我听一个当过海员的工友说,在海上可以天天吃海鲜。我就去当了海员。

我之前没见过海,也没吃过海鲜。听我姐说,我小时候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去抓青蛙,结果癞蛤蟆中毒,哇哇干呕。但我已经没有印象了。

带我的师父叫王四海,是个老海员了,海上无聊,我俩混得很熟。他天天盼着攒够钱回家娶媳妇。船长的媳妇很美,美丽又能干。但是他俩口子总是打架。她每天青着一只眼给我们做饭。

有一天,收音机里说我们附近的海域将有飑(biāo)线天气,希望大家注意安全。我听着这个词很新鲜,所以记得清楚。那天杨船长又喝了酒,开始打老板娘。揪着头发,一个一个地扇她耳光。老板娘只会哭喊,没有力气还手。其他船员都识趣走开了。风浪挺大,船有点儿晃,杨船长有点儿站不稳。当时是傍晚,乌云密布,只有船上有灯光。我不知道从哪窜上来一股劲儿。来到杨船长的背后,把他一顶。他踉跄了一下,掉进了海里。我只看到了一只塑胶鞋留在了海浪里。风声、浪声、哭声混杂在一起。还有点儿冷。

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她叫董萍,那是一段我无数次回忆起的美好时光。

第二天,我们通报了船长失踪的消息,然后装模作样找了一圈。因为风浪很大,又下着雨,只能继续启航。抵达广州的时候,董萍让我跑,说杨家家大业大,会报复我。当时我也没有电话,她说她有王四海家的地址,会写信给我,让我们赶紧跑。

后来,我在王四海隔壁村定居,开始赶集卖菜,在公开场合假装不认识王四海。但我一直没有等到董萍的信。

4、董萍

我名字起得不好,一个“萍”字,漂泊半世。

我的第一任丈夫,是跑海运的。叫杨丰茂。相亲的时候觉得这个男人什么都好,结了婚才发现他爱喝酒,喝醉了就打我,下手也没有轻重。在海上开船也喝,海上没有查酒驾的。

有一次从大连到广州,杨丰茂喝醉了又打我。我在船舱里抹眼泪,他在甲板抽烟。王四海的徒弟于德顺忽然从背后把杨丰茂掀进了海里。当时风浪很大,我吓坏了,不敢出声。

晚上下起了暴雨,冰雹砸到船上砰砰响。于德顺来敲我的房门,我开了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第二天,我跟船员们说杨丰茂不见了,你们找找他。随后报了海警。到港之后,王四海劝于德顺跑路,我也劝,杨家势力很大,船上也有他的亲戚,你跑吧。他问以后怎么联系我。我说我有王四海的地址,可以写信。

本来,我是很难分到家产的。但回去之后发现我怀孕了,之后生了一个儿子,杨家很高兴。随着安安越长越像于德顺,我只得离开杨家,和同学宋青山结了婚。当时看中他不喝酒,人也老实。这段婚姻维持的时间很短,原因不想说了,还是合不来。我的第三段婚姻是我的客户汪端正,我跟他移民去了澳洲,有了女儿思慧。

有一年,杨安安和我吵架,然后离家出走,说去找他的亲生父亲。随后就断了联系。当时思慧还在发烧,我从澳洲赶到王四海家的时候,已经过去了一个月。

我从出租车下来,按门牌号找了一会儿,正准备找人打听,就看见了王四海。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农村小老头,蹲在家门口发呆。他一眼就认出了我。

我说,我之前怀了于德顺的孩子,一个月前这孩子跑出来找于德顺了。他只有你的地址,你见过他么?跟于德顺长得很像。王四海愣了好一会儿,说没有。于德顺曾经在村里卖菜,但很多年前就走了,不知去了哪里。也没有人来找过他。王四海把我的手机号写在了院子的墙上。他说他儿子因为打架被警察抓了,他正在发愁。

或许杨安安没有来找他的生父,只是不再和我联系。我很快离开了那个村庄。也彻底告别了那段往事。

5、王承志

唐敖高考完那年夏天,我辞职回家,去找他玩儿。其实算不上什么辞职,就是领完这个月工资,下个月不去了。不必跟领班说都。

事情发生在一个傍晚,乌云很厚,感觉随时会下雨。那天唐敖的高考成绩刚下来,分数符合预期,上大学是没问题了。我和他去县城逛了一圈,在小摊儿上,唐敖花100 元买了一把折叠刀,那刀小巧漂亮,展开之后是月牙形的。唐敖摩挲了一路,很是喜欢。在路上,我们看到一个外地人。很明显是一个外地人,穿白衬衫,拖一个滑杆箱,神采奕奕,和我们农村孩子不一样。

唐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刀,双眼放光,说:咱们抢了他怎么样?我说:走。在出陈黍村的路上,我们堵住了他。

打哪儿来?我问。对方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大,很白净,他没接话茬,想绕过我们。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,让他把钱交出来。我没想到他会反抗,只记得被他一把推进了旁边的沟里。沟里被村民扔了各种垃圾,我可能是踩到了一个塑料袋,没站稳,直接滚了下去。脑袋磕在树上,头昏眼花。我再睁眼,看见唐敖眼中的光没有了。外地人躺在沟里,那把折叠刀正插在他胸口。

气温骤降,起风了。卷起了很多垃圾,有那种塑料袋汽水,我们小时候常喝。就是色素加了点糖精,夏天冻成碎冰茬,喝起来很舒服。我跟唐敖说:你回家,我来处理。

有一些雨点已经落地,激起一阵浮灰。我爬上路面,把行李箱也拖了下来,盖在他身上。最终还是没敢去拔那把刀。我顺着沟,来到一个桥洞里,拨通了王四海的电话:爸,我杀人了……

两年八个月后,我出狱了。后来我又去过陈黍村,沟里的杨树、槐树长得粗壮茂盛。出事那晚雨下得很大,尸体估计在沟里被埋掉了。那沟里经常有死鸡烂狗的,偶尔散发臭味也没人在意。奇怪的是,竟然没人来找过。

6、杨安安

我一直以为我没有遗传她的惊厥症,直到后来才发现,我只是还没有遇到触发条件。

第一次见她犯病,我还很小,当时以为她死了。杨家来抢我的人也愣在原地,我挣脱开一个人的臂膀,飞奔过去,趴在她身上哭喊。

除了我,在场所有人似乎都被按下了暂停键,直到一个男的意识到了情况不对,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。随后,更多的人开始离场。当我哭累了,变成抽泣时,像变魔术一样,她又活了过来。

动物遇到危险时会进入一种假死状态,人也一样。这种遇到剧烈情绪波动而进入短暂休克的状态,被称之为:惊厥症。

她第二任丈夫叫宋青山。她不在的时候,宋青山从不正眼看我,更不会和我说话。似乎我是一个透明的存在。她在的时候,宋青山又变得热情异常。就像一台微波炉,而她是唯一的开关。偌大的房子里,我有时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,或许我只是她的一个幻想。

她和宋青山离婚之后,我还会想起宋那张冷漠白净的脸。我曾在太阳下暴晒,想把自己晒黑,但未能如愿。一次争吵之后,她告诉了我生父的名字。随后,我奔向了那个村庄。也奔向了“死亡”。

那个雨夜,我是被痛醒的,因为肋骨上插了一把刀。还好刀不长,没有伤到要害。暴雨中,我原路返回,因为我记得来时的路上有一家药店。当帮我包扎伤口的老板问我从哪里来时,我才想起我的行李和证件都被遗忘在了原地,或许已经被雨水冲走。那个瞬间,我决定断掉过去,重新来过。或许,我在那个雨夜真的死了,后来的一切,都只是幻觉。

此时,我在高铁上看到一个人,很像当年那两个小流氓中的一个。趁他去接开水,我凑上前去,仔细打量了一番。几乎可以确认,就是这个家伙。

在医学院的时候,内科医生做手术的录像,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患者被开膛破肚,心肝脾肺陈列在那里,毫无遮拦。我在给病人做催眠疗法时,他们也是如此这般,裸露着自己的恐惧和欲望。有时候,我在等一个人。在他梦醒之后,会断然否认之前的身份。

我戴上墨镜,继续盯着那个小流氓看。揣摩他在那个雨夜之后的人生变化。他的秘密,他的心事。

他开始品尝起了那杯热水,还不时吧唧两下。我好奇也喝了一口,细品之下,似乎也能喝出一点儿味道,像那一晚的雨水。

*飑(biāo)线,气象学术语,是指范围小、生命史短、气压和风发生突变的狭窄强对流天气带。飑线来临时会出现风向突变、风力急增、气压猛升、气温骤降等强天气现象。从天气雷达图上看,飑线就像糖葫芦一样,穿起一串雷暴或积雨云。